「就算仔細考慮也想不出辦法的,只要看上去華麗、喜慶就行了。」
青江好像十分難過,他垂著眼簾,淚水滴落在足邊。
「……請別說出這樣的話,拜託您策劃出堪比過去的、完美的射禮。」
「一點靈感也沒有哪。無論如何在時間緊急的情況下,只能重複使用舊式陶鵲了。只需簡單加工,稍微添些花紋改變一下外觀。」
青江深受打擊似的低著頭。
「……不管怎樣,我先把圖樣拿過來,您稍等。」
他走出堂屋,背影落寞。青江是蕭蘭的徒弟。蕭蘭消失後,他從「工手」陞遷為「羅人」,也剛好是在那時,丕緒決定不再從事射禮的籌劃。需要說明的是,陶鵲雖然只在射禮上使用,但平時若不做足工夫,就無法應對緊急的儀式。然而自從青江擔任羅人以來,丕緒連一隻陶鵲也未製作。青江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,認為是因為自己技術不足,丕緒才提不起做陶鵲的興致。對於青江的想法,丕緒也有所察覺。
屋子裡,丕緒正坐在青江的椅子上,只見桌上排列著古老的圖樣、以及各種試製品。理成一疊的資料上擺放著一隻青色陶鵲。那是羅人府流傳下來的古物了,青江把它當做鎮紙使用了吧。四方形的陶板上佈滿了精緻的圖案,陶板的中央繪有一隻尾羽修長的鳥兒,畫的正是鵲鳥。所謂「陶鵲」,原本只是單純的、不帶任何政治意味東西啊——感歎著的同時,丕緒注意到陶鵲上有幾道裂痕。仔細一看,鳥的尾部被細小的紋路割斷了,那是把破裂的東西重新拼接起來的痕跡。
「……真是不錯的手藝。」
是青江把它拼好的吧。不愧是蕭蘭看著長大的孩子,單憑這一點就不該對自己的技藝不滿。丕緒用手掂了掂,這只陶鵲有與之相稱的厚度,沉甸甸的。輕的陶鵲雖然容易投擲,但相應地,速度也會加快從而不易射中。所以陶鵲要達到一定的重量,底部微微凹陷。這樣才能長時間停留在空中。——陶鵲最初的模樣正是如此。
後來羅氏們添加了許多創意和加工。一開始只是以正確射碎為目的,在形狀和重量上下工夫,使其盡可能的飛得慢些、在空中停留的時間長些。但在陶鵲演變的過程中,人們越來越拘泥於外觀的美化。不光有圓形與方形的陶板,還發展出其他各式各樣的形狀。不光給冷卻下來的圖案上色,還鑲嵌上黃金和寶石。不久後,人們又開始在飛翔的姿勢上做文章,並通過鑽研素材和加工工藝,進一步改進碎裂的情形。到現在,陶鵲的製作材料已經不再限制於陶瓷了。但它們還是被叫做「陶鵲」,這是沿用古時的名稱。
不過——在更古老的年代,據說射的是真正的鳥兒。以喜鵲為主,將各種鳥兒放出,並射落。但是,王的宰相,也就是宰輔是禁忌殺生的。所以,雖然是關係到未來的吉禮,宰輔不出席卻成了慣例。但是宰輔不出席的話怎麼能算吉禮呢——也許是出於這個考慮,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也不知是哪個國家率先使用陶板來代替真正的鳥兒。並按照預備射下來的陶鵲的數量,將相應數量的鳥兒於庭前放生。
至於為什麼使用喜鵲,就不得而知了。很可能是因為喜鵲的聲音被人們公認為吉兆的緣故。射落陶鵲並非目的所在,關鍵是在於放生相當於陶鵲數量的鳥兒。射下來的陶鵲越多,放生的鳥兒也就越多,作為喜慶之兆的叫聲就會充滿整個王宮。是這麼一回事。
需要切實地射裂——從那時起,隨著歷代射鳥氏和羅氏謀劃智慧的不斷積累,把陶鵲射碎本身逐漸演變成射禮的目的。能夠奏樂的陶鵲,是丕緒制鵲生涯中最傑出的作品。
回想起來,那是丕緒一生中最熱鬧的射禮了。當時擔任射鳥氏的還是祖賢,悧王的治世即將進入末期。——當然,當初誰也沒料到竟會是末期。
當丕緒的技巧潛力被人們看好,成為備受期待的羅氏時,射鳥氏祖賢早已是經驗豐富的老翁了。丕緒從祖賢那裡學到了許多必要的知識。與祖賢共事,一起準備射禮的過程十分愉快,他性情溫和——而且,總是保持著純真善良的一面。工作中往往舊的設想剛達成,新的主意又誕生了。丕緒經常與祖賢一同出入羅人府,再加上當時已是羅人的蕭蘭,三人同吃同住,反覆摸索試驗。祖賢有「射鳥氏中的射鳥氏」之稱,不久後丕緒也被人叫做「羅氏中的羅氏」。能夠奏樂的陶鵲令悧王歡喜非常,他專程來到雲海之下,拜訪了射鳥氏府,親自獎賞了丕緒等人。對於住在「治朝」的人來說,沒有比這更榮耀的了。那樣的日子若能持續下去,該是多麼美好啊。
——可是王上已然變節。下次奏什麼樂曲好呢?不如給陶鵲添加香氣,使它在破碎的時候芳香四溢吧?——當丕緒他們這樣計劃著的時候,悧王的治世開始顯露出一些陰影。等到下一次大射的舉行,是三年後的事情了。在王朝六十週年的慶典上,悧王已有向暴君轉變的傾向。
悧王出了什麼事呢?丕緒他們並不知曉。有一種說法是,因太子被暗殺一事,王與身邊的大臣出現了很深的隔閡。暗殺太子的兇手身份未明,王上可能因此生了疑心病,苛刻對待官員的事情越來越多了。這種說法從雲上散佈出來,沒多久就傳到了丕緒周圍。似乎一有什麼事情,王就會藉機試探官員。比如強迫官員完成把不可能做到的難題,有時又過分地索要忠誠的證明。射鳥氏也未能倖免。六十週年慶典的時候,王親口命令他準備比上次更好的射禮。言外之意,如果辦得不及上次好,就要受罰。
直到今天,一想起當時的情形,丕緒還是痛得喘不過氣來。他們三人原本快樂的工作變成了強加的義務。尤其射鳥氏的上司「司士」是個急功近利的人,他經常「如此、這般」地瞎指揮,硬要介入他們的工作。在「不能輸給上一回」的壓力下,在因司士的無理介入而束手束腳的情況下,還要千方百計完成射禮,實在是身心俱疲。
儘管如此,射禮本身還是很成功。確實比上次好,悧王滿意地說。但是祖賢與丕緒卻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和滿足。陶鵲碎得十分完美,可那是吉兆嗎?射禮上,丕緒發現周圍資深的官吏們,都開始懶懶散散地打著哈欠。在失信的王面前,跌落的陶鵲冷冰冰的。即使碎開的花再好看,即使音樂與芳香同流淌,一切只不過是掩飾和謊言。
即使在這種情況下——也許正因為是這種情況,祖賢依然構思著新的主意,希望事情會往好的方面發展。
「下次做點什麼讓主上的心情開朗起來吧,」
好嗎?祖賢向院子裡、跨坐在椅子上的丕緒問到,臉上是孩子般期盼的神情。
「不錯是不錯,可怎麼做才能使心境開朗呢?」
丕緒問。這麼著吧,祖賢仰望著天空說,
「單有熱鬧和華麗是不成的。必須有更加令人快樂的東西。不是指興奮的東西喲。而是使心情感到溫暖,自然地露出笑容,要有這種效果的『快樂』。當主上面帶微笑,環視百官的時候,百官的臉上也會露出笑容。君臣相視而笑,備感親切,溫情瀰漫——這種射禮如何?」
丕緒苦笑著,
「怎麼又是這種彷彿明白、又彷彿不明白的提議呢。」
「不明白嗎?你瞧,欣賞愉悅人心的美景時,有過這樣的情景吧?大家望著彼此的笑臉,可以說心有靈犀、不言而喻——」
「感覺的話,我完全明白。問題是,怎樣以具體的形式表現出來呢?」
形體嗎,祖賢說著把臉側向一邊。接著又念叨著側向另一邊,形體呵。
「首先雅樂是不行的吧。」
雅樂也叫雅聲,是「雅正之樂」的簡稱。是在彰顯國威的祭祀或典禮上使用的古典音樂,所採用的樂器也限於古樂器,如果加入歌聲的話,那歌聲與其說是歌謠,不如說更接近於祝詞。樂曲本身也不是根據旋律想出來的,而是根據理論做出來的。與其說是音樂,不如說是帶有咒力的音的排列。厚重、莊嚴,但是缺乏音樂該有的魅力。
「那麼,要使用俗樂嗎?」
就是它,祖賢跳了起來。
「俗樂好。但不是酒會上艷麗的曲目。要更加輕快的——」
「就像兒歌那樣的?」
「兒歌?這主意不錯。勞動時所唱的歌也可以。對了,河邊洗衣的婦女們,不是經常一塊唱歌嗎?這邊唱上一段浣衣曲,那邊再來上一段別的歌曲。做成組歌怎麼樣?」
丕緒苦笑著看了看雙眼發亮的祖賢,又把目光轉向蕭蘭。蕭蘭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,一邊投擲著梨果,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。此時,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照看頑皮小孩一般的笑容。
「試試倒也可以。」
她說著,投下最後一枚果實。由於日復一日投下的梨果,谷底已有小規模的樹林不斷延伸。
「但是,俗曲要比雅樂費勁。因為雅樂的聲音和曲調都可以按照理論,機械地做出來。俗曲則不可以。」
「蕭蘭的話一定能勝任吧。」
老人撒嬌似的握住蕭蘭的手。蕭蘭無奈地笑著,向丕緒投去求救的眼神。丕緒忍著笑,故意歎氣道,
「聲音方面只好將陶鵲實際打碎,嘗試著一一調整。曲調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。將符合曲調的陶鵲擲飛。仍然需要陶鵲機吧?」
「陶鵲機要這邊演奏一小段、那邊演奏一小段。」
祖賢得意洋洋地下了論斷。丕緒點頭答應。
「也就是說需要好幾台陶鵲機呢。給每段曲子都造一台。射手們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幾個地方,要分別做上標記確定下來。」
「哎呀,真不得了。又得來個冬官府總動員了。」
蕭蘭也歎了口氣,眼睛裡卻透出笑意。準備材料、陶鵲機、還有陶鵲自身——結果每次都要請其他的冬匠幫忙,最後演變成出動整個冬官府的大騷動。然而不可思議的是,冬匠們一點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。當丕緒他們提出高難度的要求時,不僅是蕭蘭,其他的冬匠們也都振奮精神、鼓足幹勁。祖賢和丕緒所提的設想總是史無前例地困難,冬匠們雖然嘴上發著牢騷,實際上卻格外高興地施以援手。
就連丕緒自己也懷著同樣的心情。「不許輸給上一次」,這種被別人強行設定了目標的製作過程是痛苦的。但是,「把它製造出來吧」,這種積極向上、解決難題的過程是快樂的。以上一次為目標,正因為有痛苦才有快樂。
剛好江青作為工手來到羅人府也是那個時候吧。作為工手,他的技術還很青澀,但即使生澀如他,也能夠高高興興地埋首於手工勞動中。
——可是,有一天,祖賢突然被衝進府裡的士兵帶走了
丕緒至今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。罪名定的是謀反,但是祖賢對主上絕對沒有反意。恐怕其中有所誤會——又或者是因讒言而被謀反之罪牽連到了吧。事情的經過太過複雜,丕緒也不明白。「祖賢是不可能謀反的」,他的申訴無人理會。事實上,他也無處可申訴。射鳥氏的上司「司士」害怕受到牽連,對他避而不見。司士再往上,太尉、大司馬都住在雲海之上,丕緒想要進言,卻連見面的方法也沒有。遞了訴狀也不見回音,甚至,連訴狀有沒有送抵高層也無從知曉。
畢竟,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願啊——是誰這麼安慰過他呢。周圍的人都說,至少丕緒和蕭蘭沒被牽連到,已是萬幸了。恐怕那是祖賢一力承擔,保護了他們吧。總算,兩人沒有被懷疑為同謀,沒有被抓去審查。但這種境況更令人揪心,他們寧可與祖賢共患難。好不容易司士答應了會面,卻原來是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態。他說,祖賢沒有親人,你去給他收屍吧。
憤慨的氣力已然用盡,淚水也已枯竭。茫然從刑場帶走祖賢的首級,抱著它回去的途中,丕緒確信了一點。
——鵲鳥鳴叫報喜,將其射落則絕非吉兆。
將陶鵲射碎擊落,以此來愉悅旁觀者,是錯誤的。張弓、中的、破裂,全不應該。射禮是將鵲射落的儀式。本來不應該的事情,卻通過王權和所謂的「禮儀」強求而來。不是吉兆,而是凶兆。國君錯誤地使用王權,只會帶來凶事。射禮就是確認這一點的儀式,丕緒心裡這麼想
「將香氣去除罷。」
祖賢下葬後的某日,丕緒來到工捨對蕭蘭說。呃…,蕭蘭瞪大眼睛、困惑地望著手裡的活兒。
「去掉也不是不行——不過,好不容易都做到這一步了。」
她手中的碟子裡滾動著幾顆銀色的玉丸,丸中封有祖賢一直想要的香油。祖賢對香氣也十分挑剔。不僅要好的香料,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。他主張,採用愉快——同時令人有滿足感的香料。為此冬官咨詢了木人,並頻頻出入工捨,調配香油。為了使香氣能夠淋漓盡致地散發出來,玉丸的大小也幾經改良。如今終於完成,可祖賢已經不在了。
「不要用香氣。陶鵲碎裂的聲音也要改掉。改成陰鬱沉悶的。演奏的樂曲也不用熱鬧的,索性用大喪時奏的雅樂。」
蕭蘭苦笑著歎息,
「就是說要全部更改了?」
她再次將目光投向碟子,眸中浮現出惋惜——亦或是悲哀的神色。
「可是,再怎麼也不能演奏喪禮用的雅樂吧?那樣的話就不是吉禮了。」
「那就用俗曲罷。只是,不用明朗的曲目。聲音也要壓低。對,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樂。」
這樣啊,蕭蘭的輕聲絮語看不出任何表情。她並沒有提出異議。他們去除了香氣,甚至有意準備了寂寥的音樂,但最終沒有等到展現在悧王面前的機會。因為悧王的治世僅持續到六十八年。
其後的空位期間,丕緒繼續擔任製作陶鵲的工作。不知從何時起,他開始把陶鵲看作百姓的象徵,這還是起源於青江的一句話。
「為什麼要選擇喜鵲呢?」
青江的技藝出眾,頭腦聰明。蕭蘭一直把他帶在身邊,熱心指導,彷彿要借此平復失去祖賢的傷痛。
「是因為喜鵲的叫聲被人們當作吉兆吧。」
聽了丕緒的回答,青江側頭思索。
「預示著吉兆的鳥兒不止喜鵲一種。為何不選更美、更珍貴的鳥兒呢?真不可思議。」
是個問題呢,蕭蘭停下了手中的工作,眼神燦燦意味深長地說。
「說起來的確如此,比如鳳凰、鸞鳥之類就不錯啊。」
難不成還要把鳳凰、鸞鳥射下來嗎?——丕緒搖頭苦笑。但是仔細想想,確實不可思議。
鵲鳥並不是什麼珍奇的鳥類。說得不好聽一點,是坊間村頭尋常可見的平庸之鳥。黑色的頭和翅膀,與一般鳥類沒什麼區別,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為白色。它的尾部較長,與身體等長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顏色。纖細的翅膀與修長的尾翼很是優雅,但顏色並非鮮艷,不易引人注目。鳴叫的聲音也不是特別地好聽。與燕雀一樣都是司空見慣的鳥兒,早春啄食地面,秋來採集果實,比起翱翔的身影,反而是在地面上輕快彈跳的身影更為常見。
——就像黎民百姓一樣,丕緒突然領悟到。
那些隨處可見的普通的人們。身著樸素衣裳,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間勞動。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,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點。即便通過勤勤懇懇地磨練技術,孜孜不倦地學習知識,最多也只能當上丕緒這樣的下級官員,不能奢望成為「雲上之人」。即使如此,他們也不怨恨,而是安心地過著平凡的日子。僅此而已。
毫無疑問喜鵲就是臣民。如果他們能懷著滿足的微笑死去,能夠喜悅地歌唱,對王來說就是吉兆。百姓幸福與否,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確的證明。百姓若能像鵲鳥一樣宛轉歌唱,王的治世就能夠相應地持續下去。
將陶鵲射落是不對的,自己先前的直覺判斷應該沒有錯。王用權力射殺臣民,被射中的臣民紛紛跌落。以此為樂實不應該。然而竟然要用這種錯誤的事情,來確認人們對王權的恐懼——不這樣做就不行。
王企圖製造陶鵲,以使射手們甘心被罪惡所驅使,以使看見的人們內心痛楚。但是......
「——不管怎樣,我把能找到的記錄盡量翻出來了。」
唐突的聲音將丕緒從回憶中喚醒。回頭一看,青江正抱著大部頭資料回到屋裡。
「幸好丕緒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記錄呢。」
是嗎?丕緒歎了口氣。
「那麼,從中選個趕得及的來做吧。」
青江垂頭喪氣地說,
「……您對我的手藝這麼不信賴嗎?」
「我說過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見青江沉默著搖頭,丕緒復又道,真的不是這個意思。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,拿眼一瞧,原來仍握著先前那個青色陶鵲。
早料到從樣圖中挑選陶鵲製作出來,要花費一定的時間,卻原來比想像的還要困難。即使樣圖還在,當年實際製作的也是蕭蘭,大部分工程要依賴以蕭蘭為首的冬匠們手頭上微妙的感覺。材質也好,加工也好,細節的部分都是負責的冬匠反覆試驗的結果。如果不是本人的話,很難把握分寸。雖然實際動手打造的是工手們,但身為師傅的羅人也在現場,口頭上指導他們、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。也就是說,相關的冬匠不在了的話,只能重新試驗。而且——更糟糕的是,慶自悧王末年以來,戰亂連連。像蕭蘭一樣消逝了的冬匠很多,能夠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數。短時間內不可能把過去的陶鵲再現出來。大部分工程要從最初的步驟開始試驗——這樣一來,所花的勞力與製造新的陶鵲相比,也沒什麼兩樣。甚至可以說,還不如不被過去束縛來得快些。
雖然有這個念頭,卻不能付諸行動。猶猶豫豫地挑選著過去的圖樣,新王已正式登基。遵照過去的禮儀,新王進入王宮時,持有品級的官員全部在雲海之上恭迎大架。丕緒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樣子。相貌也無從知曉,為人稟性也無從知曉。根據雲上的傳言,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王是從異世界來的少女。是個做事不嫻熟、常識不瞭解,誠惶誠恐的小姑娘。
又是女王啊,這麼想著愈發提不起造鵲的興致了。
薄王對權力毫不關心,只是一味沉浸於奢華之中。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,從而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奢侈。躲在雲海上一次也沒有到凡間來。比王則相反,她只喜歡權力,自己只要動一動指頭,就能支使著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,真是有趣。後來的予王對兩方面都不感興趣,她幽居王宮深處,不理朝政。不要說權力了,就連國家和人民也不願提起。等到她終於出現在朝議上時,已經是偏離正道的暴君了。
新王登基後不久,丕緒又被射鳥氏叫了去。和以前一樣,為了討好他,遂良表現得親切有禮。
「如何?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嗎?」
沒有。丕緒簡短的回答讓遂良皺了皺眉,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。
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,射禮的舉行比預想的遲。據說即位典禮上要暫時擱置大射。」
「暫時擱置嗎——?」
丕緒頗感驚訝,反問到。遂良蹙起了臉。
「你就別問理由了,我也不知道啊。大概是新王的意願——要不然就是高官們的意願。他們是不會對我們一一說明的。」
確實如此。丕緒點頭道。
「不管怎麼樣,初次大射將在郊祀上舉行。真可惜,好不容易準備的大射無法在即位典禮上有所表現。但這樣一來,時間就比較充足了。」
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對一國的庇護,其儀式一定要在冬至舉行。特別是即位後的第一次郊祀,對王、對國家來說都是重大儀式。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當然的——不論發生什麼事這一安排也不會改變了吧。離冬至還有兩個多月,從頭開始推敲策劃的話,勉勉強強趕得上。
「夏官府的前途就靠這一次了。此事全全托付於你,請務必做出讓我們面上有光的陶鵲。」
第三章
看來製造陶鵲是免不了的,沒有空閒用來胡思亂想了。
丕緒放棄了思索,坐到桌子前。在羅人府的堂屋裡,他擁有自己的一個房間。面積不大的房中擺著兩桌兩塌,是過去與祖賢同住的地方。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滿雜物。至於丕緒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,則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,但因為長久不來,也已經積了一層灰。丕緒將灰塵掃拭乾淨,雖說不情願,可還是鋪開紙,研好墨,取了筆——但卻就此停了下來,一點頭緒也沒有。
想要繪個草圖,腦海中卻一片空白。
丕緒常對人說自己的靈感已經枯竭。但他認為,那只是不想去做,而不是不能去做。那種去嘗試、去製造的意願的確是枯竭了。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,自己會真的什麼也想不出來。
是不是長期玩忽職守的緣故呢——丕緒心道,他試著回憶自己過去努力思考的情形,卻發現當時的記憶已經模糊。
以前也曾多次有過陷入困境、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,但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,丕緒的腦海中也轉著無數個念頭的片段。只是提不起從中選擇的興致。硬是打起精神選擇後,也無法繼續前進。——所謂的困境應該是那樣。不像現在,腦海中什麼都沒有——連片段也沒有,軟綿綿的一片空白,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。
丕緒自己不禁愕然,緊接著又開始著急。舉辦大射的話,需要備齊相應數量的陶鵲。單說完成這個數量,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勞動半個月以上。在那之前,還要反覆實驗,要讓射手們試射並施加調整,陶鵲自身也要做好。當真從頭做起的話,不立即著手是趕不及的。非得想出什麼不可,然而什麼都沒有。
——哦,丕緒恍然悟到,原來自己已經走到盡頭。
是什麼時候完結的呢?從蕭蘭消失的時候起——還是,從予王賜言的時候起?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自從失去祖賢、並把陶鵲看作百姓以來,丕緒就像著了魔似的製造著陶鵲。也許,這種狂熱與先前那種「很想製造」的感覺是不一樣的。
不錯,這期間丕緒並沒有從制鵲過程中,感受到絲毫快樂。
——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點的。
每次接到他的指示,蕭蘭都會苦笑著說到。丕緒則總是反駁,以射碎陶鵲為喜是不對的。
「陶鵲被射殺而跌落是件淒慘的事情。」
看看現實吧,丕緒指著窗外的峽谷說。兩峰間的峽谷,雖然已被茂盛的梨樹遮掩了一部分,谷底卻仍能看見下界,被王捨棄的、被權力踐踏的、淒慘的下界。
「無能的國君、草率的施政,已使國家荒廢。百姓們受不仁的政策所害,誰不是飢寒交迫。王單用一個指頭,就可以解救百姓,也可以將百姓推向貧困的深淵。甚至剝奪他們的性命。這些都必須通過陶鵲讓王明白。」
蕭蘭茫然一歎,回答說,
「通過陶鵲能使人明白嗎?對於有心人來說,即使不看陶鵲也能明白吧。對於不能領悟的人來說,即使看了也沒用啊。」
「或許吧。」
蕭蘭的話有一定道理,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。
「為永遠不知感激的王製作陶鵲嗎?在射禮上讓王和近臣們高興一時,然後什麼也改變不了。」
「可這是我們的工作嘛。」
見蕭蘭說著理所當然的話,鎮靜自若地做著手工活兒,丕緒不由得焦躁起來。她安於現狀的模樣讓丕緒更加氣憤。
「的確,我等雖屬官吏,卻是說不上話的下級官。不能參與國家大事,從職務上說,也不會有人來問我們對國家大事的意見。但是,蒙國家賜予官位的事實是相同的。我們的肩上也擔負著民生大任。至少要通過自己的工作,為百姓們做點什麼——不這樣怎麼成。」
蕭蘭頭也不抬,竊竊而笑。
「為百姓——嗎?」
「那麼你倒說說看,羅氏、羅人為何存在?」
「那又有什麼關係呢。」
蕭蘭吃驚地說,然後一笑。
「對人類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,都要認真做好自己被賦予的工作。所以,當難纏的羅氏提出無理要求時,身為羅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嗎。」
「通過完成工作來迴避現實、不去正視現實,什麼也改變不了。」
「就算不正視,就算不喜歡,也會映入眼簾啊。——即使身為王也是一樣的吧。碰到不願看見卻強加給他的難題,不也只能閉上眼睛嗎?」
「——就像你從不正視下界,而用梨樹遮掩一樣?」
諷刺的話一出口,只見蕭蘭縮了縮肩膀。
「因為,就算看著荒蕪到極點的下界也沒有用嘛。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嗎?特地去看討厭的東西,特地讓自己難受不是很傻嗎?」
「所以呢?這就是你把自己關在工捨中,終日對著桌子工作的原因。只有在這個封閉的空間才能找到快樂嗎?」
當然啦,蕭蘭歡快地笑了起來。
「不過,請別說其他地方沒有快樂,只說這裡有快樂。製作工藝品非常有趣,不論做得好不好,——都很快樂的。」
說著,蕭蘭取來銼刀,開始打磨銀製工藝品。
「不去想多餘的事情,只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,特別有意思……」
她彷彿喃喃自語,而後咯咯輕笑。
「也許百姓也是這樣生活的呢,意外吧?就拿你所『喜愛』的普通婦女來說吧,比起王的情況,她們更容易因小事而喜,比如飯能否做得美味,比如碰到了好天氣衣物就容易干,等等。她們也沉浸在小小的快樂中過著日子。」
說著說著,她似乎察覺到丕緒的不快,趕緊坐直了身子,一本正經地說,
「當然,遵照羅氏的話去做也是很快樂的。」
蕭蘭並不打算正視現實,丕緒得出結論。她對國家和人民不感興趣。比起國家和人民的傷痛,她更在意尋求自己周圍卑小的快樂。祖賢行刑的時候,她雖然也哭得聲音嘶啞,但是對她而言,僅僅是為親人過世而哭,沒有更深的含義。與丕緒一直不能釋懷相反,蕭蘭很快就從傷痛中平復過來了。她說,此事雖然遺憾,但過去就過去了。
蕭蘭是這般態度,因而羅人府的工手們也大抵如此。只要有身為羅氏的丕緒的命令,他們就算不贊同,也會老老實實地完成工作。丕緒孤立無援,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。祖賢之後的射鳥氏們,認為把事情全部交給丕緒足矣。他們對丕緒在做什麼毫不關心,他們要的是結果。是雲上之人是否高興的結果。而丕緒恰好總能滿足射鳥氏們的要求。
丕緒所做的陶鵲,一般都能令高層滿意。雖然受到「不夠歡快」的評介,但卻有莊嚴之美,反而是好評更多些。其實這未必是官員們的真心評價,只是他們習慣性地認為,既然是有名的「羅氏中的羅氏」做出來的東西,給予好評總是不錯的罷。雖然知道官員們並非真心,但被人笑嘻嘻地稱為「完美」,對丕緒來說依然是個打擊。官員們習慣性地給予讚美,卻不能體會丕緒通過陶鵲真正要表達的內容。反而是一位身份不過士兵的射手,在儀式後拜訪了丕緒,說他的射禮悲傷痛苦,動人心魄。真夠諷刺的,身份低的人能夠理解,居於高位的人卻全然不解。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層,丕緒的意圖卻完全傳達不到。
在丕緒埋頭製造陶鵲的過程中,兩位女王有如曇花一現來去匆匆。大多數時候,玉座是空缺的,從而大射也無法進行。但丕緒並沒有放棄他的念頭。不久後,終於迎來了向王表達意願的機會。
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。
當時造的陶鵲擁有修長優美的翼和尾,不是從陶鵲機中拋擲上來,而是從陶鵲機中推擠出去讓它飛起,好像滑翔一樣在空中巡迴。彷彿從高處飛舞著降臨的鳥兒。被射手們射中後,發出纖細的聲音,散出五色的飛沫,從兩枚翅膀和尾部中間裂開。掙扎翻滾似的跌落在地。裂開的聲音如同悲鳴一樣不絕於耳。掉下來的翅膀撞擊著地面,破碎的聲音清脆到令人痛心。最後只化做一堆鮮紅的碎片。射禮完成後,到處是閃著光的玻璃碎片,將御前的庭院染得鮮紅。
王與高官並坐於承天殿,御前寬敞的庭院裡一時間寂靜無聲。氣氛凝重的沉默,使丕緒頓時意識到,他的目的終於達到了。射禮結束後予王召見了丕緒,雖說隔著簾子,也算直接賜言予他。
而她一開口首先說到,「好可怕。」
「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?我真不願見到如此悲慘的景象。」
丕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正因為悲慘所以才想讓王看到,失去百姓是一件多麼悲慘的事情。通過射禮,要讓王明白自己手中握有的責任。
「主上很是受傷。」
這是台輔的聲音。但是,丕緒恰恰想讓王傷心。希望王通過自己的痛,察覺到百姓的痛。受的傷越深就越不容易淡忘。希望主上將這件悲慘之事,以深切之痛銘記在心。
如果因悲慘而不去正視,就不能覺悟,也不能令悲慘之事從此不復存在。
還是沒能讓主上深刻瞭解啊——丕緒束手無策。怎麼辦才好呢。丕緒一下子失去了製作陶鵲的意願。予王即位後的郊祀也沒有舉行大射。理由連射鳥氏也不知道。丕緒自己認為,可能是因為主上說了不想看吧。即使這樣,也不能放棄製作陶鵲——至少當時他還沒有放棄。
從那以來,丕緒頻繁地前往市井,近距離接觸百姓的生活。有時還特意去戰場和刑場。親眼見證的這些痛苦,說不定能用到方案中去。說不定能夠找到些什麼,讓自己頹廢的心重新振作起來。
此後每次把找到的東西帶回羅人府時,蕭蘭總是苦笑著接收下來。不知道要給誰觀看的陶鵲——丕緒自己都不知要造些什麼,只是做出來又丟棄,做出來又丟棄,這樣反反覆覆地度過了幾年。直到有一天,丕緒回到工捨的時候,不見了蕭蘭的身影
那天濃重的烏雲遮蔽了天空。而前一夜,稻穗尚未成熟卻遭天降大霜,怎麼回事呢,百姓們不安地議論著向天上觀望。丕緒一邊聽著議論聲,一邊結束了短暫的行程,回到堯天,登臨治朝。已不記得當時從什麼地方找到什麼方案了,只記得自己確實找到了什麼,興致勃勃地趕往冬官府。——然後,忽然意識到,鱗次櫛比的工捨區竟然安靜得可怕。
就像有什麼看不到盡頭的怪物,在這一帶延伸著。那怪物也可以說是某種不安穩的氣息吧。丕緒一個勁地感到不安,他走進羅人府,卻不見蕭蘭的身影。她的堂屋倒還是往常的樣子。桌子上橫七豎八地堆著雜物,制鵲的工具放置其間,完全是短時間內、離開一會兒的模樣。然而不知為何,走進堂屋的瞬間,丕緒感到一種冷冰冰的空洞。明明是不缺一物的房間,卻顯得空蕩蕩的。到底缺少了什麼呢,丕緒正茫然尋找間,青江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。
「丕緒先生——見到你太好了。」
「蕭蘭呢?」
「不在啊。從今天早晨起就看不見她。四處尋找過了,哪也找不到。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——可是」
丕緒看出青江正在發抖。
「不只是師傅,各個工捨裡都有工匠失蹤。而且消失的——都是女子。」
聽聞此言,丕緒不由瑟縮。
「……都是女子嗎?」
「是的。榔人的師傅在天亮前被士兵帶走了。『將作』那裡的工手也同樣只有女子被帶走。——丕緒先生,這是」
青江的顫抖傳染到丕緒身上。他膝蓋打架——幾乎無法站立。
「……所以說,都已經叫她快逃了!」
丕緒不明白予王為何要下那樣的命令。幽居王宮深處的女王,大約三個月前,突然出現在朝堂上頒布命令,要將王宮裡所有女官驅逐出去流放到國外。她曾私下暗示要使用極刑,說不遵行的話就要施以嚴厲的懲罰。但是,最初沒有人將此事當真。
最近一段時間,玉座上頒下的法令大多無人當真。華麗的規定是制訂出來了,但沒有明確的目的性,或者說不夠具體。只是發出告示的話,官員自身也不會有熱情去考慮該如何施行,基本上只是匯報一下草草了事。這次也一樣。將所有女官從宮中、乃至從全國流放的命令,不具有現實性。宮中的官吏近半數為女性。數量龐大的女官驅逐起來要花費很長的時間,最重要的是,全員驅逐的話,國政就沒有辦法維持。
最初人們只當做戲言,但不久後女官當真開始從雲上消失。據說大部分人匆匆逃離只來得及收拾身邊之物,其中不能確定是否逃離成功的失蹤者不在少數。
丕緒也勸蕭蘭早點逃走。
「儘管難以相信,看來主上這次是真的要做出失道之舉。這可不是之前那些流於形式的告示啊。」
怎麼可能呢,蕭蘭像往常一樣對著桌子笑道,
「這種荒唐的命令聽都沒聽過。」
「但是,事實上雲上的女官已經消失了。」
聽了丕緒的控訴,蕭蘭側著頭,
「主上是和女官吵架了吧。就算這樣我也不用擔心啊。因為主上都不認識我嘛。主上一定不曾想像,治朝也有官員,其中也有女性。她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,又怎麼會懲罰我呢?」
蕭蘭笑著說到。可是丕緒一直認為蕭蘭想得太天真了。事實上自那天起,她就消失不見了。與其他女匠一樣,去了哪裡、變成什麼樣,都無從知曉。一切事情都在雲上發生,沒有人向雲下的人說明情況。只是,失蹤的人再也沒有回來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即使到了予王崩、新王立的今天,她們也沒有一點音信。
——因此上早就說了,逃避現實不是辦法啊。
丕緒一直有種想法,蕭蘭正是因為不願面對悲慘的事物才遭到不幸的。她對王的認識過於天真,對權力不夠謹慎小心。或許是認為不正視的話,就不會感到悲哀了吧。因此她忘記了祖賢是怎樣無罪而死的。
怒其不爭,也哀其不幸。蕭蘭失蹤後,丕緒完全失去了製作陶鵲的興致。
丕緒有一種無力感。繼祖賢後,他又失去了蕭蘭。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、應該向誰責問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,祖賢和蕭蘭沒有任何罪過,但丕緒卻無法保護他們,無法做出反抗。只因為他們身處宮中——身處王的腳下。
他想要大聲呼喊,這是個錯誤,快停下來。但對他而言,沒有任何手段,能把自己的聲音傳遞給王。也沒有任何手段,傳遞給王身邊的宰輔和高層官員。無論怎樣向著雲海呼喊,都無濟於事。對於天上的人來說,丕緒根本無足輕重、沒有絲毫存在感。誰也不打算聽他述說,甚至不覺得有必要聽他述說。如果說,丕緒有唯一能夠傳達的手段的話,那就是射禮了。因此他才拚命通過射禮表達自己的觀點,但始終沒有傳遞成功。——不,還要糟,其實是傳遞過去了但沒有被接受。
要是予王能從「可怕」的射禮中,理解到權力的殘酷就好了。
但是,予王拒絕去理解。她不肯正視殘酷的景象,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殘酷。
——這個國家已經無望了。
丕緒已厭倦了呼喊,也不再尋找需要表達的百姓的聲音。反正自己在王眼裡什麼都不是。為了活著不得不混混日子。他雖為羅氏,卻不願製造陶鵲,而且討厭去思考陶鵲的製造方法。他不想接觸國家與官員。反正就算自己想到了什麼也無法告知他們,他們原本也不稀罕自己的告知。
丕緒覺得一切皆無意義。他什麼都懶得做,每日只困在自己的官邸裡。在家裡啥也不做,啥也不想。只是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。就是那些空虛的日子剝奪了他的靈感,使他腹中空無一物的吧。
自己已經想不出什麼名堂了——丕緒放下筆,宣告放棄。
想不出新的方案,只好採用過去的陶鵲。但是使用哪一個好呢,得找青江商量一下。
丕緒這樣想著出了堂屋,院子的圍廊裡吹起寂寥的夜風,秋天將近了。
肯定要用予王時的陶鵲吧?雖說製作者是蕭蘭,但實際上約束工手、指揮現場的是青江。他一定記得詳細的製作過程。可是,再次製作那種陶鵲的話,可能會被上面拒絕。就算沒被拒絕,丕緒自己也不想再做。何必硬要做那些聲聲控訴著悲慘的陶鵲呢。這樣看來,大概用悧王時的陶鵲才是正解。但他也不願意做悧王時的陶鵲,那種被華華麗射碎的陶鵲。
雖然他已不對陶鵲做任何寄托,但要說射碎陶鵲、散開華麗的碎片、讓周圍的人歡聲雷動,只有這點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。當初射碎予王的陶鵲也很是可惜,雖然不這樣做就表達不出意義,但如果可能的話,他是不願毀掉陶鵲的。
「……怎麼可能不毀壞陶鵲呢。」
丕緒自嘲地笑了笑。既然名叫「陶鵲」,不射下來就沒有意義,不毀壞是不成的。不過,他不喜歡在碎裂的時候奏響的音樂,無論是厚重的雅樂,還是偏向寂寞的俗曲,各種音樂都不好。最好用些安靜的、單純的聲音。同時又能夠阻止歡呼和掌聲,能夠自然地浸入人心。希望有那種澄澈的、沁人心肺的聲音
丕緒邊想邊走進鄰近的堂屋,青江正就著搖曳的燈光伏案工作。聽了丕緒的看法,青江從椅子上轉過身,微微側頭。
「就比如說——下雪的聲音?」
丕緒一邊無奈地笑著,一邊坐在青江旁邊疊放的箱子上。
「雪有聲音嗎?」
是沒有哦,青江臉色通紅。
「那麼,水和風的聲音?」
水的聲音——可不行,丕緒心想。水的滴落聲、流動聲、潺潺的細流、蕩起的漣漪、都不是他想要的效果。而各種風的聲音也不行。水和風都有點囉哩囉嗦、言語過頭的感覺。
「要更加安靜的……對——對啦,也許真的能用雪的聲音。」
雪無言,卻叫人不得不去傾聽。
「雖然不發聲,卻能夠感覺到它的聲音。你瞭解得真透徹。」
丕緒這麼一說,青江卻困惑地笑了。
「因為師傅也說過類似的話啊。……我覺得你們倆在想同樣的東西。」
丕緒吃驚地反問,
「蕭蘭也說過?」
「嗯。她說,像雪那樣靜悄悄的聲音就好了。如果是她做決定的話,就會選那種聲音。」
丕緒一時無法言語。
——說起來,丕緒從不曾讓蕭蘭順著她自己的心意辦事。
不僅如此,他一次也沒有問過蕭蘭想做什麼樣的陶鵲。蕭蘭自身也沒提到自己的願望。當丕緒頑固地想製造慘惜惜的陶鵲時,蕭蘭只是說,更美一點不是很好嗎,但她沒有說出具體的想法。丕緒甚至沒發現她有什麼心願。
原來如此,丕緒想到,蕭蘭還有這種願望啊。
「……那別的呢?」
「呃?」
「她還說了別的什麼嗎?比如說如何碎裂。」
青江埋頭思考。
「她說,予王的鳥很悲涼,能感覺到痛苦。雖然如此,如果以很華麗的風格破碎,太熱鬧了也沒意思。」
接著,青江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。
「我記得她說過,是鳥的話就好了。陶鵲被射落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,如果裂掉以後還能恢復成鳥的樣子就好了。」
「再次變成鳥嗎……?」
青江點點頭,露出懷念的神情。
「她常常說,因為是鳥兒嘛,總想讓它飛翔。但光讓它飛著的話就做不成射禮啦。中箭的時候,至少要讓人感到惋惜。正想著可惜的時候,讓鳥兒再次重生。」
「然後飛走嗎……?」
丕緒喃喃自語,青江見丕緒會意,不由笑了。
「是啊——她是這麼說的。陶鵲碎裂後,變成真正的鳥兒重生,然後飛著離開。」
「真是個不錯的主意。」
將陶鵲擲出,射落擊碎,然後作為真正的鳥兒重生,在人們的面前並排飛翔而去。王也好、玉座的威嚴也好、百官的權威和議論也好,通通拋下,逕直飛去——。
「師傅說,好不容易做出來的陶鵲,卻在庭前跌落,不管是破碎,還是留下殘骸,都令人難過。還不如飛走消失,反而更合乎心境。」
「合乎心境……嗎?」
丕緒暗暗點頭,蕭蘭雖然什麼也沒說,卻懷著同樣的心境。不,不是她沒說,只是自己沒問而已。當時丕緒只顧著追逐自己的願望,願望沒有達成的他到了今時今日,卻和蕭蘭殊途同歸——。
丕緒轉向西側的窗戶,窗外是漆黑的夜,但如果是白天的話則可以看見谷間的風景。岩層上薄雲纏繞,往下方本來可見堯天的街道,現在卻被梨林遮住了。
「蕭蘭經常看著那裡的景色吧。」
青江沿著丕緒的視線望去,茫然瞪大了眼睛。
「……谷間的景色?嗯,是啊。」
「不知她真正看的是什麼。」
此時回想起來,真是不可思議。——蕭蘭眺望著谷底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呢。
「她總說不願看到下界。本人這麼說了,其他人也就這麼認為。但是,仔細想想看,如果真的不願觀看下界,一開始她就不會向谷中觀望了。她經常坐在院子一端的石頭上,朝山谷的方向眺望,可是那個方向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嗎?」
青江側著腦袋,好像又聽到了不得了的事情。
「想想您的話……確實如此。」
丕緒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隻鳥兒。當初他主觀地認為,鳥兒正是因為下界的荒廢,才望著下界的。蕭蘭的事會不會也是他的錯覺呢,或許蕭蘭說著「不想看」的話,真的沒有在看。
「不可能沒在看啊……」
見丕緒苦笑,青江問道,
「您是指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……明明那個方向只能看到下界,她一邊說不想看,一邊不厭其煩地栽種梨樹。雖說很有耐心,但這樣做真的能掩蓋下界的悲慘嗎?」
「您是說掩蓋……」
「難道不對嗎?」
究竟怎樣呢,青江側頭思考。
「師傅說了不願觀看,可總是往下眺望。——不錯,我覺得她的確是看著下界的。因為她視線所向的,正是堯天的方向。」
「她看的其實是梨林吧?特別是開花的時候,總是瞇著眼睛看得出神。」
「但到了隆冬季節,她還是望著同一個地方。冬天梨樹落葉,不是只能看見下界的景色嗎?」
「說得也是……」
青江站起來,面向窗戶。漸有秋意的風含著寂寞的味道。
「師傅說不願觀看,是因為她深切地明白,下界有多麼悲慘的事情。她雖然聲稱自己不想聽到難過的消息,其實,根本不需要告訴她那些消息,她心裡早已明白。」
「蕭蘭她?」
「嗯。——越是不想聽,其實越是在意,忍不住要豎起耳朵。同樣的,因為明瞭而不想看,卻忍不住要看。至於種植梨樹,也不是為了掩蓋……」
青江隔著黑夜望向下方,似乎要找尋合適的言語。
「梨花開放的時候,師傅總是歡喜不已,讚歎說,多麼美麗的景色啊。她的讚歎,並不是因為梨花能夠把難看的下界遮掩起來。她一定是透過梨花看到了堯天。看著梨花,就好像看到堯天未來美麗的樣子,感到總有一天是能夠實現的。」
或許吧,丕緒想著,
「我覺得,蕭蘭常常背離現實……」
青江回身微笑道,
「那是對的。師傅絕不是那種正面接觸現實的人。她不直接面對現實,而是面對著自己的手藝。但也不能因此說她放棄了現實。」
丕緒頷首。……終於有些明白了。所謂放棄現實,就是像丕緒那種閉塞的做法,呆在官邸裡無所事事地數著日子。而蕭蘭雖也是背對著世界、呆在工捨裡。但她從不放棄製作陶鵲,不斷從勞動中發現樂趣。現在想來,那才是符合蕭蘭特色的處世方式。
不斷地眺望下界。一邊說不願見到荒廢的景象,一邊期盼著下界繁花似錦的一天。——
「把蕭蘭想要的陶鵲做出來吧。」
終於聽到丕緒這麼說,青江既難過——又確實滿心歡喜地點頭答應。
「那麼,你要盡可能回想出來,蕭蘭的心願是怎樣的。」
第四章
第一隻是像水一樣藍色的透明的鳥兒。
王與高官們並坐在承天殿的御簾之後。鳥兒從西面高樓飛出,帶著纖巧的翼,修長的尾,彷彿將淡藍色天空凝聚其中。在群樓包圍的寬廣庭院中,鳥兒緩緩繞行一周。然後,終於改變方向,向空中急速攀升,玻璃似的閃閃發光。
並列殿前的射手中有一人放出了箭。蒼穹中箭追逐著鳥兒,將它射中。鳥兒發出清澈的聲音,碎裂開來。從那裡崩出一隻嶄新的藍色小鳥,讓人為之一震。像琺琅一樣鮮艷的小鳥長約十寸,顏色是亮麗的靛藍,它自在地揮動著翅膀,左右飛舞著降落。同時,色澤開始漸漸淡化。隨著翅膀的揮動,顏色漸淡,然後從邊緣開始,變成透明的碎片一一裂開。藍色的通透的碎片好像花瓣一樣從空中飛舞而下。接觸到地面時,發出若有若無的細緻的聲音,並徹底粉碎。隨著淡淡的聲響,透明的碎片在庭院中撒落。
接下來一下放出了兩隻——這回是像陽光一般金色的透明的鳥兒。兩隻大鳥互相纏繞著在院中盤旋,然後一同面向天空,交錯著上升。射手中的兩人放出了箭。箭射中鳥兒,變化出數只金黃色的小鳥。小鳥們從高空飛下,羽毛處閃著金色的光芒。同時,從邊緣起,逐漸變淡,逐漸碎裂。澄淨的金色的花瓣散開。紛紛揚揚的花瓣中,淺紫色的鳥卻沖天而起。這回是三隻。它們剛剛中箭,變做深紫色小鳥時,那邊又有四隻薄紅的鳥兒飛了起來。從空中誕生的火紅色鳥群,在舞動中破碎,變成透明的淺紅色花瓣,大片大片地灑向庭院。
各種顏色的鳥兒朝著冬季的天空飛起,被射中後,化身色彩艷麗的小鳥。小鳥們成群飛舞,在降落的過程中變成脆弱的花瓣飄灑下來。花瓣粉碎時細微的聲音合在一起,猶如簌簌的雨雪之聲,浸透了場內的四面八方。
最後是三十隻銀色的鳥兒。中箭後,誕生出持有純白翅膀的小鳥。潔白的小鳥反照著陽光,揮動著翅膀的同時,逐漸碎裂成乳白色的花瓣。無數花瓣從天而降,白茫茫的,彷彿千萬朵梨花一齊飄落。
丕緒等待著最後一片,它碎裂時將發出壓抑的歎息似的聲音。
承天殿前,廣場上,一時間語聲斷絕。隔了一會兒,只聽見人們漏出的歎息聲,如漣漪般擴散。不久後均變成讚歎之聲熱烈而高漲,但丕緒早已悄悄離開了現場。
——結束了。
離開了觀看射禮的高樓,丕緒從舉行著儀式的西園走了出來。他感到很滿足,這種心情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。雖然是光有美麗的景色,卻意外的符合自己的心意。一定是因為他想製作,並出色地完成了的緣故吧。不會有別的原因了。
他一個人經過路門,返回雲下,直接去了羅人府。青江正擔心射禮的事情,臉色憂慮地在院子裡踱步。丕緒告訴他:「射禮很完美。」
「這麼說——平安無事通過了。」
青江走上前來,感動得快要哭泣。
畢竟這次時間並不充裕。為了趕在期限之前備齊相應的數量,他們已經殫精竭慮,實在沒有時間進行大射所要求的試射。雖做過幾次實驗,但只是射鵲而已。問題是上升的陶鵲會不會和下降的小鳥陶片撞在一起。陶片只是單純模仿了小鳥的樣子,按照那種形狀翻滾著下落,好像揮動著翅膀一樣。其軌跡是無法控制的。如果和正在升空的陶鵲撞上,陶鵲本身的軌跡就會改變,射手們就可能射偏。
「小鳥的高度和位置,都集中在預想的地方。因此大鳥軌跡不變,全部射中了。」
太好了,青江蹲了下來,像是用光了氣力。
「……我還擔心如果射不中,或者張弓前陶鵲就掉下來了,可怎麼辦呀。」
「一開始我也捏著一把汗,但很快就知道能行,便安心觀看。美極了——真想讓你也看看。」
嗯,青江點了點頭,含淚而笑。
好不容易做出的射禮,想讓青江也看看。可是以羅人的地位,就算打著監督的名義,也不允許參加天上的儀式。
「最後按照你的意見,用了白色實在太好了。」
丕緒望向院子外邊。巨大的峽谷處,冬至日的太陽正在緩緩下落。今天是一年中日照最短的日子。沿著太陽落下的方向,依稀可見剛剛迎接了新王的堯天的街道。蕭蘭栽培的梨樹已經落葉,正在休眠,等待著新一年春天的到來。
「……是那個樣子啊。」
青江的聲音很小,彷彿自言自語,丕緒沒有聽見整句話,但他知道青江在說什麼。他說的是蕭蘭所期盼的春天的景象。潔白的梨雲掛滿山谷,千萬朵梨花一齊在風中舞動。青江的目光望向谷底,好像看著記憶中的景色。
是那樣的,丕緒頷首說道
當天夜裡,丕緒、青江、以及工手們舉杯慶祝的時候,射鳥氏興沖沖跑進屋裡。興奮到臉龐發紅的遂良,告訴丕緒,新王下了召見的命令。
說實話,丕緒並不想要什麼賜言,他對自己製造的景色很是滿意,認為他人的評價只不過是累贅。但王的召見是不允許拒絕的。於是在歡天喜地的遂良的拉扯下,再度朝雲上進發。過了路門,改由天官引領,說王正在外殿等候。一路上氣氛凝重。這是丕緒第二次前往外殿了。前一次是失望而回,即使到了不再帶有任何意義的今天,心中仍感到某種甦醒了的痛楚。
外殿是用於朝議的宏大宮殿,中央玉台高聳,四周則用幕簾遮住。丕緒在天官的催促下來到御前,當場叩頭。簾後有人說道,抬起頭來,但那是男子的聲音,可見不是主上。丕緒按照命令抬起了頭,那聲音又命天官退下,並讓丕緒站起來,靠近一點。
丕緒疑惑著站起身來。宏大的宮殿中央,現在只有他一個人。燈火也只有玉座周圍的寥寥數盞,丕緒所在的地方看不清建築的輪廓,在巨大的空洞感中,自身的存在彷彿也不能確認。他戰戰兢兢地靠近御前,跪下來又行了一禮。
「……你就是羅氏?」
這回是女子的聲音。聲音的主人就在近處,但由於御簾的關係,她的模樣全不知曉。
「下官正是。」
「聽人說射禮是你親自主持的,聽說你是個世所罕見的羅氏。」
「我不知道有這般評價,只是和羅人一起被賦予了製造陶鵲的工作。」
是嗎,年輕的女王低聲說到。然後聲音中斷了一會兒,似乎考量著言辭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說實話,特意讓你過來,卻還沒想好要說什麼。只是……」
王屏息注視著丕緒,說到,
「……美得讓人心痛。」
丕緒一驚。意外地,一片寂靜中,極其輕微的歎息傳入他的耳中。
「你讓我看到了難忘的射禮啊。……多謝了。」
聽到真摯話語的一瞬間,不知為何丕緒感到,他的意圖傳達到了。雖然這次他並不打算通過陶鵲來告知什麼,但王卻理解了身為陶鵲製造者的,丕緒的——蕭蘭的、青江的心意。
「主上言重了。」
丕緒行了一禮,心想,這便足夠了。這回真正辭退了罷,自己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。以後就交託給青江好了——思索間,王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「期待下次也能觀看你的射禮。」
不不,丕緒剛要回答,只聽王繼續說到,
「……可能的話,我想一個人觀看射禮。把沉悶的簾子拉起來。小規模的就好,只有我——和你兩個人。」
王的聲音樸素而率直。聽聞此言,丕緒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場景,那是夜晚的庭院。月色或者篝火——照亮的庭院中,沒有任何人的身影。射手們也潛伏在陰影裡,佇立著的只有自己,觀看著的只有君王。沒有言語也沒有歡呼、只剩下安靜的庭院裡,陶鵲美麗地破碎。
丕緒通過陶鵲表達,主上則傾聽著他的心聲。他可以感覺到,王的話語中,說的是想要交流的意思。
那鳥應該是白色的,丕緒心想。白色的鳥在夜色中也顯得明亮,破裂後的碎片映著篝火閃閃發光。就像夜晚的海洋反射著月光一樣,舞動著下降。相應的,聲音就用潮汐吧。那種誘人入眠的安靜的細微的海潮聲——。
丕緒當場深深叩首。他彷彿看見一隻白鳥。是潮汐中飛翔的最後一隻。它避開了射手的箭,直接飛到王的腳下。如果是眼前這位君王的話,一定不會認為是不吉之物而抗拒了吧。
「……只要主上希望,隨時候命。」
丕緒回答到。
——對慶國而言,嶄新的王朝拉開了帷幕。
「其処にロマンは在るのだろうか?」
◇本版主推【古風】及相關其作品集,範圍含括耽美、武俠、新武俠、玄幻、奇幻作品。強推安萊絲【吸血鬼記事】系列
◇【Soundhorzion】國民一枚!!! 7th 無限LOOP中。Revo陛下至上.吾國千秋萬歲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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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Apr 02 Wed 2008 10:01
續.~丕緒の鳥~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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